散文：天黑进城（初玄）

 我每次从异地回来，总是在天黑之前到达我的故乡。

这样的习惯我维持了好多年。

二十岁之前，故乡还不能叫故乡，故乡之所以成为故乡，是在我远离了她的那些年。
那时我在外地一呆就是数月，每回回来我总是攒着或赶着天黑之前进村。我已经习惯了如此，在薄暮霭霭中，在炊烟袅袅里，在咩咩的羊叫声里，我踏进村子，此时我的心总是暖暖的。
夏天，娘准是坐在门口和姨姨婶婶摇着蒲扇，啦着家常；冬天里，娘也一准煨热了炕，收拾着家什。每值此，我就想起儿时，我玩耍或者割草回来晚时，娘总是站在东门口的石碌蝳上对着也是薄暮的旷野，喊：峰娃子，回来了――

我总是奇怪，为什么我总能听得见娘的喊声，哪怕半里路远，我回答：哎――，回来咧――

娘说再远她都能听见我的回答，果然娘不再喊，我就急切切往家里赶。

因此二十岁之前我每次出门去，不管是玩还是访友，当然，我没有跑的太远，我都会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回到家。因为我知道，娘会一直牵挂着我。

现如今，我居住的县城离老家并不远，七八十里地，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回到村子，所以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也不止一个家了，故乡的那个家，已经被称作老家了。现在在几千里之外的时候也逐渐少了，故乡似乎叫的有些牵强，然而曾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不管是家还是老家，抑或是故乡，只留下一种别样的思念，还保留着，和我这个习惯依旧根深蒂固在我的骨子里。

老家就像一个古老的城堡，顽固地保留在我的心里。尽管我深深知道老家已支离破碎，被开发和尚待开发蹂躏的面目全非。也尽管人心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淳朴，老家也越来越变的我都感到陌生了，可我依然不愿放弃对它的爱，这种烙印已经无法改变。

我总是记着白发散乱的毛婆婆坐在她家门口的大梧桐树下哞囁着嘴的样子；我也总是记着四娘让上初中的我给她捎止疼片的痛楚神情；我还记得四队老香椿树挂着的那盏铜铃；我也记得村东口的涝池挨着的那片我逮青蛙的红麻地。

我喜欢躺在楼板房顶数星星直到进入梦乡；我也喜欢听红麻地里成片连声的青蛙鸣叫；我还喜欢听清晨村路上咵塔塔三轮车驶去咸阳蔬菜市场发菜的车轮车铃声。随着岁月流逝，也随着时代的发展，我的这些曾经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影子不复再有了。取而代之是逐渐林立的高楼，还有飞驰不断的小车。再过几年，也许真的，我的村庄也就再也看不到了，而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这些呢，我有些迷茫，也越来越失落。

娘不愿离开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因此在城里她住不惯，我只能由着她。

当大嫂给我电话说娘病了，我是一刻没有耽误，赶在薄暮时分回来了。

娘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我睡在她的脚底下，她攥着我的脚，我攥着她的脚，这样她才睡得安稳些，她安稳了，我也就安稳了。

我是七八岁就一直记着天黑进城这句话。

那是父亲和叔父去西安城里走一个亲戚吧，还是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父亲一挥手，对着叔父说，走，天黑进城。

我傻傻地问，爸，咱们不是在城里么。

爸爸摸着我的头说：村，就是咱的城。

父亲和叔父骑行一个小时沙石路又骑一个小时疙瘩土路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村里。在村口，父亲舒了一口气说，我们回来了。

这些年，虽然住在城里，过年我总是要回到村子去过，尽管村子里的年味也越来越淡。似乎真要找年的味道，只有到山里的县城或者小集镇上还能够找到些。

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娘在，故乡就在，老家就在，家就在，年才依然有年味。

因此，我如果在傍晚回家，路上一般不耽搁也不为事情所拖累，我一定要天黑进城。

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娘的牵挂。

不管是我在外面受多大的伤或者痛，但是从母亲的热炕一觉醒来，热腾腾的我爱吃的红苕还有苞谷糁就心里温暖无比，似乎外面再大的风雨就算不了什么了。

家永远是人赖以疗伤的港湾，娘就是医生。

张军峰，别号初玄，如如轩主人。用过沣西人、凤栖主人笔名。长安人，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长安作家协会主席、陕西散文学会青年文学委员会主任、文艺评论委员会秘书长。散文《红月亮》获首届林非散文奖单篇奖。出版过长篇小说《方子渡纪事》、散文集《掬水向月》。作品被收录到多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