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鱼玄机的刹那芳华（王向辉）

炎炎夏日，一个人在电脑上看了香港邵氏电影《唐朝豪放女》，晚唐女诗人鱼玄机人生的哀婉壮丽，在淡淡青山、一汪碧水中展开，猗旎而华美。余韵未了间，我不由自主去发黄的书卷中寻找鱼玄机的刹那芳华。

鱼玄机大约是在晚唐会昌四年（844年）出生于今日的鄠杜，那时候她还叫鱼幼微。“昔为童稚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值豆蔻年华，幼微不仅“性聪慧，有才思”，而且“色既倾国、形气幽柔、心淙流散”，这样的才色无双，自然不同凡响。

及笄之岁，幼微更出落得情感细腻，“潇湘期钓侣，鄠杜别家林”，从故乡出发，就这样开始了她哀婉流浪的花一般的芳华。

生逢乱世的鱼幼微，有幸遇到了一段美好却短暂的爱情。

李忆状元及第，才华出众，鱼幼微出身娼家，浮萍不能自已的作了李忆的女人，可惜萧郎有豪门正妻，幼微只能委身为妾。一段时间，两人琴瑟和鸣，在玄机的诗歌中就流淌着对这份感情喜悦的甜蜜：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马球运动在士大夫阶层非常流行，幼微身与其事，不由的怦怦心动。夫唱妇随，她自然希望“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但布衣侧室，终有在人屋檐下的无奈和思之念之的几丝凄楚。

夫权体制下爱妾自然难与血统高贵的正妻相容，幼微只能孤身逃离围城。

鹣鹣鲽鲽的蜜月终成幻梦，它偶尔还会涌上心头，在后来的时光中，她颇为伤感的写道：

“王屋山前是旧游，晋水壶关在梦中”

鱼幼微在长安城咸宜观出家，道号玄机。那个时候，出家似乎是寻求心理解脱或者自由的女性一条较理想的出路。我们不知道幼微出家时候，有着多么的不情愿，但透过导演意图表达而出的光影世界，也许还是能洞穿鱼玄机那时候的心思，即使它已经人为地变形：

“我入道门，只不过是想做个独立自主的女人罢了”。

“有学问的女人可以做些什么？我不喜欢做人家的妻，不喜欢做妾，不喜欢做妓女，不喜欢做尼姑，我舍不得我的头发！所以，只有做女道士喽！”

书卷、泉声、心经，道学的寡欲天然、见素抱朴，给予她疗伤的润心细致，吐纳呼吸的山水灵气。玄机志慕清虚，平和孤傲与内心纯净在此得以歇息，“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长者车音门外有，道家书卷枕前多”，浑然之间的悠悠山居，成就着她的一吟一咏。

有才情的女人终难掩光华绝代，玄机“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这个不安修习的道士、天生丽质的少女、情致瑰丽的诗词，组合一起，新奇而怪诞，自然是芳动西京，挡不住的风情万种了。

玄机看不惯道观中曲意逢迎的小人志趣，自修自悟，卓然倜傥，一时间，文士名流对其趋之若鹜。玄机索性就此放下身段，以“多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的才智，鼓琴、赋诗、宴游、赏月，将道学的繁缛抛弃一旁，耽乐于纵情声色，那时玄机的奢靡颓废，颇有些卢照邻《长安古意》的神情：“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玄机又遇见了她一生中以心相许的男人——大诗人温庭筠。与温庭筠的相处大概是她最为愉悦的时光，没有做妾的诚惶诚恐，却有诗歌酬酢的心心相印。在温庭筠身上，鱼玄机获得了作侧室之时无法感知的另一种温暖，她们郊游、唱和，惺惺相惜，玄机曾与温庭筠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并对温庭筠软语哝哝“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温庭筠虽然也喜欢玄机，但这样的大才子更喜欢无拘无束，这场忘年恋只能以亦师亦友的身份无果而终。

在与李忆、温庭筠的感情纠葛之际，玄机又遇见了才子李郢，为之倾心。并大胆向李郢表白爱意：“无限荷香染暑衣, 阮郎何处弄船归? 自惭不及鸳鸯侣, 犹得双双近钓矶”，在屡屡失败之后，她依然想获得爱情的温暖与安慰。

作为女人的鱼玄机，她想证明女人也可以过得像男人一样独立、洒脱！做男人时可以高官厚禄，饮马江湖，快意恩仇，当街把剑，血溅五步，就这样简单，而女人为何只能相夫教子，循规蹈矩，她想不通？

鱼玄机希望获得好男人的疼爱，能尊重她、欣赏她，与她平等相待的爱侣“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只可惜，颇负才情的她依然是一介女流，在男权主导的社会里，一次次的碰壁，使得她不得不哀叹“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科举入仕的毫无可能，女子的婚姻附庸地位，漂泊不定的生活，让她日益滑向娼的境地。更不幸的是，她身处晚唐盗匪横行，颓废日落的时空。

硝烟弥漫的乱世，盛唐时期女性的自信、自主已然一江春水东流去，鱼玄机的清新格调、放浪形骸自然成为异数。她一次次的表达爱意，而一次次的被世俗的势力挤压的粉碎，名流大多以“赢得青楼薄幸名”作自我的价值肯定从而获取自我的内心满足，谁愿意娶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呢，女人的归宿在才情与现实面前又是多么残酷！

在一次次的失望终归变成绝望之后，玄机遂有所悟，成就了她最为伟大的诗篇《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此诗跌宕细腻，虽然格调依然是婉约派的闺中苦闷，但值得赞叹的是，鱼玄机更将爱情看做自己主动的人生追求，爱情与他人无关。闺门怨妇，在她的世界中，似乎与真爱境界已经渐行渐远了。

文献记载所言“玄机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恐怕是站在道学立场的自我意淫而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许玄机这只鱼儿正在为自己寻觅到的“宋玉之美”而自我悠游呢？

电影之中，“高堂春睡觉，暮雨正霏霏”，古船竹帘，云雨巫山，玄机娇娇地用玉足放飞风筝，伴随着淡淡思绪，“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霜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下，长依一榻对山眠。”鱼玄机追求的神仙境界终归是寂寞的，并无可奈何。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电影中的鱼玄机在海边吟诵这首诗，踏沙徐行，昏昏海风，灯笼初升，这位女诗人显得放诞落寞，但依然倔强自持。 “潇潇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鱼玄机似乎是自由的，她可以饮酒赋诗，纵马而驰，但她又是迷失在长安这座繁华都市，为爱折磨的柔软女人。“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鱼玄机自矜不需要男人，但无奈，她依然会梦回与爱侣书卷描眉的闺房生涯，在今日流传她心路历程的诗歌唱和中，仍可见对情人的思念关怀之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痛苦而又绝望的声音，今日依然凄凄切切。由于寻觅不到真爱，鱼玄机一直在流浪。“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在那个时代，这个女人的流浪注定了最终只能是一场悲剧。

男人也在流浪，但流浪也有停下来的一天，那时候他们需要女人的身体来温存，这似乎天经地义，而女人不同，性别的角色似乎就如此悲哀。鱼玄机想争取一视同仁的机会，结果仍然是迷惘、孤独的，她在男性眼中是异类，在女性眼中则是乖悖。

最意味深长的是这场戏： 泼水节的街头狂欢中，戴狰狞面具的相思姑娘冲进人群，快乐地将水一桶桶浇到健壮少男的头上、裸背上，泼与被泼，跳着，叫着，撕开衣领，露出缀满水珠的洁白身体，也露出了满身的红色伤痕……新婚的相思痴痴地笑着告诉玄机：“我家相公打的。他要我白天做个好女人，晚上做个坏女人。”

这出戏陶醉、恍惚、痛楚，前面的甜蜜与此间的暴力映衬，别具幽情。虽有些情色，但是坦坦荡荡，裸露得无邪，堕落得灵性，导演更与一千年前的鱼玄机心有灵犀——那就是她们都不清楚女人该如何实现自己，谁能指引前路，应向哪方走？

行文至此，我不由感慨，透过如此晶莹剔透的镜头，千年以后，真正理解玄机的还是编剧、导演方令正先生。

当夏文汐饰演的鱼玄机从道观中纵马越蜀锦而过，在荷塘山色中化身美人鱼，在不知栖息何处的泊船旁美人出浴------空山寂寂，古琴心禅，玄铁剑、水中花，素雅的水墨油彩中，鱼玄机轻柔低语“飘到哪儿就是哪儿”，这一幕幕视觉幻象，似乎可以触摸到千年前的那种气息流淌而过。

忘却爱情，寻求心灵自由，却陷入“娜拉出走以后”的悲剧，玄机不得不与婢女绿翘“对镜贴花黄”，自我欣赏、互相取暖，鱼玄机的心理无疑是矛盾交加的，诚如绿翘所言的那般一针见血“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

欲求逍遥游自在，却难了人间烟火情缘，鱼玄机就在这条路上，流浪，到处流浪，不断寻找，而又不断失望。从家庭小妾、道士再到平康里的娼妓女，这位“唐吉可德”以战风车的勇气，打破男性对声色犬马的垄断，一次次向男权社会发起冲锋，挑战社会法则，可悲的是，空空的两手之中，武器千年以来，还是她自己的曼妙身体。

鱼玄机被京兆尹以打死婢女之罪名处死，这就是著名的妒杀绿翘故事：

一女僮曰绿翘，亦明慧有色。忽一日，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吾出，若有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练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客乃机素相暱者，意翘与之私。及夜，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中盥数年，实自检御，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练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练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百数，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练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毙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强魂？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纵尔淫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全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睹缘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具，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缘翘貌如生。卒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

这个故事崎岖拐弯，可惜的是，读完之后，我不以为然。我宁可相信电影中的艺术描绘，凄惨的“妒杀”因为导演的处理巧妙而焕发出人性的光辉：

电影中相思姑娘出嫁，绿翘羡慕的眼神着实生动，那个强奸了她的永道士想给绿翘赎身，绿翘梦想着回到乡下，嫁人生子，过属于一个正常女人的小日子。

鱼玄机对出身贵族，自信内心纯净的永道士说：“男人都不相信一个女人可以过独立的生活，而且还过得这么潇洒。”鱼玄机的豪放似乎就是想向永道士证明她可以做到这种境界。寻找归宿的绿翘对玄机苦苦坚守的人生是一种巨大的背叛与反讽。

绿翘被永道士强奸的影像很有韵味，小巷古朴，灰红的墙，白皙的腿，点点残雪，沉闷中有颤栗，罪恶中有优美。

鱼玄机对绿翘厉声说道：“你是一个女人，你不是奴婢”，但绿翘不愿堕胎也要生下永道士的这个孩子，因为她内心有与玄机不同的人生感触，玄机夜夜笙歌的生活，并不适合她。
　  鱼玄机收留了难民女子，因为不愿看她们去做妓女。但旋即孔孟武闯进来，杀死宾客，强奸了这些刚被玄机解救的女人，面对男性撕掉伪装的暴力奴役，诗人才情不仅无能为力，而且还更加的危险。

孔孟武是个有意蕴的名字，这个“孔、孟”群体是赤裸裸的，不可撼动的陷阱迷局，深陷其中的小女子鱼玄机如何逃得脱？

可悲的是，试图摆脱男权主义，为女性平等呼唤的鱼玄机，在男性的暴力面前，终究弱小无助，还是要靠豪侠用武力来搭救。她经营的娼馆入不敷出，在拒绝爱慕自己的永道士馈赠后，最终还是走投无路，还是不得不依靠出卖身体给自己厌恶的男人来维持着惨淡经营。她笑着对永道士说“做女人，多少会有点用处”的时候，实在是有着不可言说的辛酸。

寒风萧瑟，长剑胜雪，感怀着“曾同雨夜共欢席”爱情沐浴的鱼玄机，曾经拒绝男人的鱼玄机也需要男人的温暖，也会嫉妒，落英缤纷，玄机的哀婉凄楚显得愈加的落寞与孤独。

自负意气的鱼玄机随着绿翘之死日渐憔悴，在一片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晚宴中，尸体挖掘而出，东窗事发。鱼玄机服罪前大雨滂沱，回眸一笑间，自感罪孽因缘的永道士用剑自刎而死。

诗人也是个女人，柔弱多情，也会嫉妒，玄机的惊世骇俗，带给她的是红颜祸水、淫荡妖冶的名声，她如同飞蛾扑火，明知前面将作为牺牲，但还是奋勇而行。

鱼玄机因为个性叛逆长期被视为娼妇，历史上评价说“鱼最淫荡，诗体也靡弱”，这种男权下的有色眼镜，实在是对一名传奇女性莫大的侮辱。

鱼玄机违背儒家礼法，追求平等幸福的自我，她最终死在酷吏刀下，悲壮结束了她孤独而清苦的心灵挣扎，成就了晚唐文坛的一部悲剧。社会注定带血的屠刀，却遮掩不住玄机“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之清雅脱俗的刹那芳华。

不知怎么的，鱼玄机让人想起潘巧云、潘金莲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其实都是无辜的，她们不过都是行走在追寻属于自己幸福的路上，都是在延续鱼玄机的精神，很可怜的是，这些女人时断时续的一声呐喊很快被强大的黑夜吞噬了。

可惜的是，玄机这位告诉世人女人也有需要，也有感情世界，并走过许多女人不敢走的路的伟大女人，却“茫茫九陌无知己”，清高、孤傲、自尊的人生品格似乎早生了一千年，更可怕的是，在中国浩瀚的历史中，这种人性光辉还被肆意的挤压和歪曲，“一个会写诗的卖笑的道姑，最后卷入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这种思维方式，除了阴谋、血腥，暴力思维，除了将可贵的人性挤压磨碎，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鱼玄机真实的历史已经难以全面复原，幸亏有这部电影的导演阐释，似乎于我起到了庄周梦蝶的效果，是耶非耶？

不知怎么的，开头片刻，温庭筠那句“我叫飞卿，自然是飞鸟了”、“人生在世，但求快乐得意，我一向是知错不改的”，前后呼应，玄机山居之间头顶天空缓慢滑翔的风筝，最终遨游在刑场之上空，我不由想起王家卫的《阿飞正传》中那只无脚鸟的故事：“世界上有一种鸟没有脚，它一直在天空飞，当它落地的时候，也就是它死亡的时候”。我忽然发觉：鱼玄机是不是也是一只无脚鸟？

法场行刑，鱼玄机面对豪侠情人施手援救，却一次次躲闪拒绝 “你喜欢来就来，喜欢走就走，为什么不问我想怎么样”？最终豪侠情人只得放弃挽救，并与她一起坦然赴死。

历史无情，虽然这部电影片名初看有些古怪，但比之传世文献的冰冷，还是要亲切许多。玄机在平康里娼馆的烟火绚烂中，巧笑嫣然，轻柔起舞。我真的发现，最理解鱼玄机的，还是千年以后温暖的香港电影。

鱼玄机面临行刑队的时候，她时年27岁，她一定想起来那一日，众里寻他皆不见，在黄昏的海岸水波之中，大家伙像孩子一样踩着泥巴玩耍的那个下午。

就在王小波的《寻找无双》里，像鱼儿一样潜入海底的鱼玄机有着那一大把水草一样茂盛而迷人的长发，我真的希望它就这样永远绽放在大海中，那份美艳如她的短暂人生，虽然如流星一样刹那，却依然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