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又见樱桃红了
一场病,把我在城市角落的一间病房里幽闭了近乎一个月,时令已悄悄过了立夏和小满,老家大田里的麦子该变黄成熟了,岳父生前种植的那些樱桃也该红了吧。
朋友来探望,带来一袋新采摘的樱桃,一粒粒深浅不一,仿佛红色的玛瑙珠儿,晶莹剔透,玲珑可喜。等不急洗了,拿起一颗放嘴里,先有一点苦,再慢慢甜了,然后又有点酸,味道一波三折极为诱人,竟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二十多颗。岳父种植的樱桃,比这个味道还好些。他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山下的那片樱桃是否还像往年一样红?
记得我和妻初识时,那片园子里还种植着一行行的葡萄。第一次见岳父就是在园子里,印象中他几乎一直在地里忙活,春天掐尖绑藤条,夏天疏果除草,秋天就剪葡萄卖葡萄,冬天修枝施肥。每年刚进八月,园子里的葡萄就由青绿色逐渐变成黄绿色或是紫红色,一嘟噜一嘟噜压弯了葡萄架,看着心里都觉得甜。这段日子,也是岳父最忙的时候,白天在园子边的马路上卖葡萄,晚上就住在园子里的简易棚里看葡萄。见我来了,就把草帽垫在屁股下坐在地垄上,点了我递上的纸烟慢慢抽,笑眯眯地指着几株葡萄对我说那是你爱吃的红蜜,那边的那几株藤韧也熟透了,味道甜得很,你也尝尝。现在想起来,那些情景如在昨天啊!
岳父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他务劳葡萄的技术在村里是首屈一指的。别人还在种植传统的白香蕉、红玫瑰、巨峰等传统品种时,岳父就从杨凌农高会上引进了美人指等新特葡萄品种,吸引四里八乡的人都来参观学习。在种植葡萄这件事上,岳父容不得半点虚假,有人为了葡萄抢先上市卖个好价钱,就给葡萄喷洒催红剂,或是为了葡萄品相好就喷洒膨大剂,这些看似聪明的手段岳父是从来不用的,他总说葡萄是给人吃的,这样做虽然能多赚俩钱,但人良心下不去。那些年,把岳父种的葡萄吃惯了,其他人种的葡萄总觉得吃着没味儿。
岳父在园子里起早贪黑挣死拔活的劳作,岳母在家里精打细算苦心操持,才把几个年幼的姑姑和妻子姊妹三个拉扯长大。为了养活一家人,岳父受了说不清的苦累,但不知道为啥,葡萄的价格就是赶不上化肥、种子的价格,从年头忙到年尾,也落不下几个钱。记得我和妻订婚那会一斤葡萄卖一块钱,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直到孩子都会帮姥爷剪葡萄了,顶好的葡萄才买到一块五一斤。为了增加一点收入,也为了他喜爱的孙子们多个零嘴吃,岳父还在葡萄行子里套种过甜瓜、花生等,但成熟后送给孩子们吃的总比卖的多。
多年前,看到樱桃的市场前景好,其他人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岳父又率先在村里开始种植樱桃。岳父先砍了园子里的一半葡萄树改种樱桃,等樱桃挂果了再砍另一半葡萄,这样每年地里都有出产可卖,不至于一下子没有收入。那些树在岳父亲手种下的时候,还没有人的手指粗,岳父就像照顾孩子一样呵护着那些树苗,浇水、施肥、除草、整形,样样都不马虎。他叫得出每一株树的名字,说最南边那一排是红灯,庵棚后面那几株是黄蜜,中间那一片是意大利早红,北边那几排是拉宾斯;他也知道每一棵树的脾性,常给我说谁耐寒耐旱了,谁早熟抗病性强了,谁又果大含糖量高了……一辈子见人没有多余话的岳父,只要谈起这些樱桃树,就会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看着一天天茁壮成长的树苗,岳父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们一样,满脸满眼都是喜悦和希望。
后来,这些樱桃树也逐渐都开始挂果了。每年樱桃泛红了,和当初种葡萄一样,他都会将最好的樱桃给我和孩子留着,他知道我和孩子爱吃黄蜜,那一树樱桃果贩子给多少钱都不卖。樱桃的收成要比葡萄好些,岳父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些。每次我和妻给他零花钱,他都会把我们的手给挡回来,说他和岳母有那几亩园子就够生活了,我们工资不高孩子还小花销大,叫我们不要过多操心他们。后来我和妻买房,他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钱,说今年樱桃受了倒春寒,结的不好还卖不上价,给我们帮不上什么大忙了。说这话的时候,可怜的岳父竟然满脸惭愧,让我和妻都红了眼圈!
满园子的樱桃树和家里的孩子们一年年长大,岳父却一天天苍老了。多年的辛劳使得岳父看起来又黑又瘦,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零零散散,夹着烟的手一直簌簌抖,刚抽一口烟就咳嗽个不停,让人听着心里隐隐作疼。妻和我就劝他快去医院看看,他淡然一笑说过几天就没事了,可能是这几天忙着卖樱桃有点累了。说完,又拿着锄头推着自行车到樱桃园里忙活去了。
去年春节回家,看到岳父还在咳嗽,手也抖得更厉害了。见我问起,说吃过几回药了,但一直不见好,也就没再管。岳母就向我告状,说死老头子真是不要命了,晚上都咳得睡不着,天明了还撑着去园子里给樱桃树修枝埋地肥呢。岳父就责怪岳母话多,说大过年的给娃们说这些做啥,又不是啥要命的事。看着他日渐消瘦的样子,我和妻始终放心不下,就多次劝他去医院好好看看。
后来实在拗不过岳母和我们兄妹了,才在正月初七随我们到了区医院。医院里一位和我熟悉的医生悄悄对我说,看着像肺气肿,但他感觉不好,最好还是到西安的大医院再做详细检查。听医生这样说,我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回过头强挤着笑脸对老两口说没啥大事,医生说有点肺炎。后来又和妻妹送岳父去了市内几大医院做检查,诊断结果都是一致的——肺癌晚期。走的医院多了,岳父就有点烦了,说你们也别瞒着我,要是啥瞎瞎病咱就不看了。我们赶紧劝他说是肺炎导致肺部积水,那几家医院医疗设施不行。岳父就责备我们为一个肺炎来回折腾,还说家里的樱桃快红了,也没个人照看,还不让鸟给啄完了。
岳父住院的几个月,是妻和妹妹们最艰难的一段日子,既要照顾好岳父,还得顾着岳母。白天一忙乱还好些,最怕夜里回家躺在床上,难免想起岳父一辈子操劳,老了老了摊上这病,可怜还没享啥福呢,想着想着就流泪。后来医生给我们兄妹说,再治疗下去已经没意义了,还不如让老人回家过几天好日子,妻和妹妹们听了这话又开始哭。岳父回家的时候,园子里的樱桃又红了,只是这一次他已经无力再去照管了,只能看着妹夫们把樱桃批发给果贩子了。
日子一天天熬着,不知不觉秋天来了,园子里樱桃树的叶子说黄就黄了,岳父也和树叶一样说落就落了。国庆节长假的第三天,我和妻去看望岳父,岳母看见我们就哭,说你才几天不见你爸,你爸就成这样了。躺在床上的岳父正在挂吊针,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透明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隐约可以看见如发丝一样的血管,枕边放着一碗只吃了几口的豆腐脑。见我进来叫他,就用微弱的声音招呼我坐。岳母说你爸有时候都不认得来看他的乡党了,但他一直还在念着你们啊。
我强忍着悲痛问他,你看咱爷俩能说话不?他点头示意可以。我就说前头来看你也不敢说啥,这会儿你还有啥丢心不下的事,你都说出来,我们一定都记着。岳父缓了几口气,轻声说:“我的病让你们都受累了,你们几个都好,我没啥操心的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妈”。说完就不做声了,只是静静看着我。我答应他一定会好好对待岳母,也劝慰他心放宽些好好养病,争取再陪岳母几天。我话音刚一落,岳父便让我给他把吊针拔了,说别让他再受这个罪了。旁边的岳母就一边轻声啜泣,一边劝岳父把这瓶针打完,后来见岳父自己伸手执意要拔,就示意我把针给拔了。
当天夜里,岳母和妻一夜没睡,娘俩给岳父把穿的戴的盖的铺的都准备得停停当当。岳母说,你爸一辈子不容易,咱要让你爸体体面面走,说着说着,娘俩又开始哭。事后妻对我说,那一晚是她这一辈子经历过的最短的一晚。
岳父过世后,要找一张照片做遗像。我们翻完了家里所有的照片,这才发现因为我们的不孝,这些年竟然没有给老人家好好照过一张相。后来,我想起前年带着孩子们去樱桃园,孩子们曾经在樱桃树下和爷爷照过一张相。回家后在电脑里找到了,岳父面带微笑端坐在樱桃树下的凳子上,虽然脸色黑瘦,但神态安详,精神矍铄,身后枝头上的樱桃如点点繁星,红得是那样让人心醉!
岳父在弥留之际留话给岳母,让我们把他安葬在樱桃树下,说他在园子里忙活了一辈子,到那边了,有这些树陪着,他也不孤单。岳母说园子离家远,隔着那多条街道,你看不见家和孩子,我和孩子也看不见你,不如把你安顿在南边的山坡上,你不仅能看见你的那片樱桃园,还能看见我和孩子们。岳父说这也好,你们咋方便咋来,别叫娃们受难场就行!
按照岳母的嘱咐,我们就把岳父安葬在了村子南边高高的山坡上,岳父躺在这里可以随时看见家,还有村西那片果园。在给他老人家的坟茔上撒完最后一捧黄土后,我发现坟茔四周散落着许多果树,有杏树、桃树、柿子树、拐枣树、板栗树和核桃树等等,但没看见樱桃树。回家给岳母说了,岳母说这样好,等你们上坟的时候,你爸看到娃们有果子吃也高兴,你没看你爸咋种地呢,你们爱吃啥他就种啥。后来,岳母还让我们从园子里挖了两棵樱桃苗,种在了岳父脚下,岳母说那些树能听懂你爸说话。
前几天,岳母知道我住院了,就迈着蹒跚的步子来看我。我问起家里樱桃今年的收成咋样,岳母满脸悲戚,长叹一口气,说你看怪不怪,那些树好像有灵气,知道你爸走了,竟然陆陆续续死了十多棵,剩下的也好像没精神,果子也结得也不好。说到这儿,岳母拿出一袋黄蜜樱桃,说你爸生前交代过,你俩和娃爱吃,那一树果子让都给你们留着,哎,今年就那一树果子结的好!
我知道,那是岳父在想着我们呢!拿起一颗黄澄澄的樱桃,轻轻一咬,满嘴都是蜂蜜一样香甜的汁水,果子很甜,但我的心里却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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