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走过泥泞

我的人生在赤脚踩过的一段泥泞一段辛酸中起步，我的人生在艰苦艰辛艰难中启程，两段路程都是我生命中最难以抹去的印迹。今天多彩的生活，让我积聚起强大的勇气和力量，向那段逝去的青春致敬！

上个世纪70年代的蓝田乡下，泥泞不堪的乡间小道到处都是。从家里到学校，虽然不过二里路，但那条路从来没有人修过，都是学生娃一脚一脚踩出来的。一旦老天没眼下起雨来，那路就变成了真正的“水泥路”。众多学生踩踏之后，路就变成了泥水交混的世界，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躺在庄稼之间的僵死的蛇。那时候真穷，穷困的家境竟然承受不了一双儿童雨鞋的支出。五年小学时光，我从来没有穿过雨鞋。一双烂布鞋或者干脆打着赤脚风里来雨里去，在学校和家之间书写艰难。夏日雨后，光脚踩在泥水里，多少还有一丝半点的惬意；一过立秋，泥浆里冰凉冰凉，象无数针尖在扎着骨头，再碰上一个玻璃渣子割破被泥水泡得发白的脚掌，一抬脚，便是一摊殷红的血水……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我考上了玉山中学，担任了班级的团支部书记。虽然学习不错，但家境贫寒。刚刚获得的知识让我的眼界缓慢开阔，对自己前行的道路进行了初步的规划：成绩虽好但不顾家庭条件，单纯追求个人美好的理想其实在当时就是自私。这个时候，一种脱离接触的想法油然而生。参军入伍又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办法，何不一试！走出去也许还能告别泥泞，走上平坦光明的道路。

一套崭新肥大的军装穿在我尚显瘦小的身上，喜悦的气氛洋溢在农家小院，亲人们像中了状元似的围着我直高兴。只有母亲一个人在难过地接受着人们絮叨的宽心和安慰。儿行千里母担忧！千里的路，我还一步没走，就看见泪水在她眼里不停地流淌。我知道她心疼、她舍不得让我这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小儿子离开，她也知道我前行的路陌生而遥远。离家时，乡村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一如母亲那绵绵的泪水。浑浊的泥水毫不留情地溅到我的军衣上。我心里烦透这泥泞的乡间小路了，烦透了那下个不停的小雨。临上车前，一脸苍桑的父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低声说：“娃呀，到了队伍上好好干，走好自己的路。别忘了，这样的路，也不光是咱农村才有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极为平淡，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中蕴涵的真正意义，也绝不会意识到这句话对儿子以后的生活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新兵训练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农村青年打造、转化、砸吧成合格的青年士兵。那时强化训练的严酷程度难以想像。纵然我有千百种应对的思想准备，可面对拼命也跑不到终点的五公里武装越野、胳膊甩肿了也投不到40米的手榴弹、当时拼着命也很难过关的100米障碍等大强度必考科目仍然难以承受。艰难困苦使我几乎不能自持，打退堂鼓的想法虽然有萌生，但一想到乡村苦涩的雨季，想到那条肮脏不堪、多少次把我的脚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泥路，我不晓得自己的力量又从什么地方冒出，在我的身上四处充盈。我咬紧牙关，硬是把自己的软弱扼杀在萌芽状态，硬是把忍耐锻炼到了最高限度。胳膊肘和胯股磨得稀血痂慢慢变成茧子、胳膊肿得端不起饭碗到左右开弓双手投弹、从来没洗过衣服到自己缝领章、订扣子、缝被子，这些逐渐学会的生存本领见证了我从新兵到老兵的成长过程。新训结束分配我到炊事班，自己雄心壮志到部队干一番事业，难道就这样扎上围裙去当“老炊”？当“伙头军”也就罢了，司务长又让我负责喂养几头瘦的象狼一样的猪。当我每天挑着两桶发馊的猪食奔波在食堂和猪圈之间时，脚步下的路似乎比求学时的泥路还要难走。这时的泥泞不仅是在脚底下，而是弥漫在我的心中。多少回我一个人坐在贺兰山那没人的荒沟里暗自发呆，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使我又一次陷入了另一段看不见的泥泞。四川籍的老班长早我10年当兵。他言语不多，总是笑咪咪的手把手地教我切菜、揉馒头，他无声的帮带传递给我前行的巨大正能量，让我有勇气把已经陷入思想沼泽的双脚重新拔了出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1985年12月，我的部队接到了远距离机动到南方参战的命令。“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从和平走向硝烟，我和战友们在中越边境的亚热带丛林山地经历了一场原来只能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能感受的战争。复杂的地形地貌让攻防双方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堪称战争奇观。荒无人烟的战区地雷密布，茅草高过人身，阴暗潮湿的坑道山洞，虫蛇遍地蚊蝇横飞。血和火、生与死的距离只在分秒之间，艰苦和紧张时时写在通往阵地的“生死线”、“老虎口”上。在坚守阵地的日子里，洗不成脸、理不成发、刷不成牙，野人般的生活持续了好长时间。下起来没完的雨水在交通壕里积聚了没膝深的泥浆，支撑坑道的木头长出了蘑菇，被子潮得能拧出水！往前沿阵地运送给养弹药，需要伏在泥浆里像游泳一样缓慢通过100米的距离——探出身子就有可能招来对手的疯狂扫射。那段日子，泥泞已不再是横在我面前的障碍，诅咒战争、渴望和平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透过硝烟，我把我19岁的生命历程从头到尾反复梳理了好几遍，战争与和平、国家和个人、边关与故乡、亲人和敌人、战友和兄弟，这些平常看来距离很远的概念及其关联，竟然如此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在一月两封如期而至的家书里，父亲写得最多话语是“注意安全、先国后家”！时至今日，我珍藏的那一摞饱蘸着亲人的心血、沾染着炮火硝烟的家书，仿佛是一篇篇语言优美、意境深邃的散文，从我的书房一角静静地散发出浓浓的舐犊亲情。

若干年以后，我的人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但涉过泥泞和起伏之后，平坦便成为生活的常态。那些吃过的苦头、尝过的滋味、流过的泪水汗水血水难对人言！那些“泥泞”、“关口”、“艰险”、“坎坷”，显然已经成为我生命长河中的浪花和插曲。如今回想起来，在痛苦中制造快乐、把沉重中当成轻松来表现，在煎熬里播洒希望，虽然成功中仍有败笔、圆满中还有欠缺，但一路走来，抛洒的只有胆小、任性和怯懦，在拉长认知、能力和人性短板过程中，收获远比想像的要多出许多。当我把在生活中沉淀下来的善良、吃苦、包容、挣扎、正直和认真送给远行的儿子时，这些象金子一样闪光的东西，竟然与父亲送我参军时说给我话、写信鼓励我时讲的道理如出一辙！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就是我越过一个一个泥沼的最强的信念和支撑。

放眼几十年走过的人生之路，我心有所思情有所动，不由让人思絮绵绵感慨万千。泥泞是每个男人必修功课，也是每个男人成长、成人的阶梯。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在生活中为情所累、为钱所困、为官所惑时，我时常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跋涉的脚印，回味父亲送我上车时说的话，涉过泥泞之后，成功往往就是第一个礼物。一个人生活上顺顺当当、轻松潇洒固然让人惬意，但现实生活中并不是到处都充满着鲜花掌声的坦途，有坎坷，有崎岖，也有泥泞，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一旦踏过泥泞、跨过苦桥，一生便有了虎气、豪气和胆气。至少，今生今世精神上也不会缺钙！在艰难险阻面前，我们眼里看到的将不再是艰难困苦坎坷挫折，而是跨江过河的船和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