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草色青
1974年暮春,正是麦子扬花时期,父亲突然接到了王莽公社的通知,让他和县上另外两个同志,去海南岛学习杂交水稻育秧。父亲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借了路费,上路了。这一去就是漫漫的七个月。大约是当年的11月份吧,一天傍晚,我正和小伙伴在打谷场上玩,隔壁的小宝来喊我说:“快回家去,你爸回来了!”闻听此言,我把正滚的铁环一丢,一气跑回家。父亲就站在院子的中央,母亲和弟妹们也在,周围还有许多左邻右舍的乡亲。父亲晒黑了,显得有些瘦,但精神看上去很好,眼睛很亮。不知怎么搞的,我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声憋了好久的“爸”字终于没有喊出来。见状,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半年不见,长高了!”随后,回到房中,掬出一捧椰子糖,放到我兜起的衣襟中,对我说:“分给他们吧!”我一回头,我的四五个玩伴,正站在我的身后呢。看见糖,他们的眼睛忽然都亮了一下。
农村孩子,没有什么娱乐,就爱看个野台子戏。有时甚至不是为了看戏,而是图了那份热闹。我的爱看秦腔,大约就是出于此吧。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常随村里的大人,随大一点的孩子,不惮路远,往周围的村庄里,撵着看戏。为看戏,我曾从树上掉下来过,还曾坐在麦秸垛上,看着看着,睡着过去。直到夜露打湿了头脸,我才醒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向家里走去。见我迷戏,父亲想方设法,让我到西安易俗社,看了场大戏。至今忆之,情景宛然。1975年的冬季,一天下午,我刚下学,回到家里,父亲让我穿暖衣服,跟他走。到了大队部门前,我才知道,父亲让我随他去西安看戏。我们随村干部登上一辆大卡车,坐在车厢内的长条椅子上,一路向西安开去。路上,尽管天气很寒冷,大家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另一次是1977年夏天,易俗社上演秦腔《周仁回府》,父亲带我去看了。那天出演周仁的演员是秦腔名家李爱琴,她的婉转苍凉的唱腔,尤其是其饰演的周仁悲痛欲绝,来回甩头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我眼前。由此,我也知晓了什么叫艺术,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家。值得一记的是,那晚戏毕,父亲还带我到街头的小吃摊上,喝了一碗馄饨,吃了一笼小笼包,其汤鲜肉香,让我至今难忘。
1982年秋天,我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师范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高兴得一连几天合不拢嘴。乡亲们也替我高兴。那年月,大学难考,大学生也金贵,一个村庄,三两年间,难得能考上一个。乡亲们让父亲请客,尽管家境不裕,但他二话没说,还是卖了槽头的猪,买了两瓶竹叶青,割了两三斤肉,热热闹闹地把乡邻们款待了一顿。当年的
祖父晚年,身体尽管还很康健,但已严重伛偻,走路需弯着腰。就这样,他还不闲着,不是劈柴,就是割草。没办法,一辈子在土地上劳碌惯了,闲下来难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祖父迷上了抹花花牌,得空了,和三两个老哥们,偷偷玩,彩头也不大,也就三分五分的。别人把闲话说到了父亲跟前,他沉默了一下,说:“没啥!我爸忙了一辈子了,该歇歇了。”说闲话的人,很无趣地走了。从此,隔三岔五地,父亲会偷偷给上祖父五毛一块的,让他玩。
我和妻子有了女儿后,最初的两年里,没有精力带,把女儿放在老家里,让父母亲带。每逢周日回老家,在村头的路边,父亲总是把女儿架在脖子上,痴痴地等我们。见到我们,总是笑眯眯地说:“回来了!”然后,一块儿回家。
六年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在心中默默想念父亲,也曾猜想,父亲若果活到现在,该是一种什么样子。我曾多次到父亲的坟头去过,他的坟头已被青草覆满。诗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是对慈母而言,但对父亲来说,何尝也不是这样呢?我能报答父亲什么呢?除了思念,还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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