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逝水年华
去年春天,父亲来终南山住了3个多月,在山中的日子,每日打坐,傍晚时分,在院中鼓腹而歌,啸傲山林,这是他理想中的岁月。已不再年轻的他,对着他终生喜好的丘山,在歌声中敞开自己。
在我长大之后,其实很少听见父亲唱歌。幼年时,常听他和母亲唱《苏武牧羊》,在暮色四合的时候,于土屋的窗前,听他们唱和。母亲的声音温婉,父亲的声音沉郁,让我觉得故乡的黄昏,家园的暮色,是时光中最温柔的一瞬。
家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推开沉重的木门,迎面是一张高大的木屏风。父亲在上面画了画,是三幅山水。常有人从门前走过,瞥见了,就要跑进来看个新鲜。想想那时候,在狂热的“砸烂一个旧世界”的风潮中,“破四旧”正是时尚。方圆多少里,就我们老张家,因父亲的精心呵护,还保留着这些旧时风物。我也是后来回想,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举国癫狂若醉的氛围中,父亲竟是那样的淡定。他既没有参加武斗,也没有参加“造反”,在变化莫测的时代潮流中,除被拉去画巨幅的毛泽东像外,大多数时间,他都独自躲起来,画他的山水画,看他的书。他个性温和,但却从未被时代风潮蛊惑,轻易地改变自己的立场。父亲在文革乃至后来的各种人生境遇里,都保持着一种疏远权贵的格调,在单位中,他也始终都是清流的角色。
家里有一面大炕。大炕边上,父亲做了两扇木板屏风,画上了青绿山水,两侧还搭上白色纱帘。晚上睡觉时,纱帘内朦胧安谧,在孩子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安全感,还有淡淡的神秘感。我十二三岁便偷看家里那三册竖版的红楼梦,总觉得大观园里小姐们的绣床也是这样吧。如今想起,那片洁白的纱帘,正是在贫穷困窘的生活中,父亲始终不忘营造的一片诗意。因了父亲的这片用心,生活中的诗意是常见的。家里桌上放的是一个麦积山石窟的供养人石膏像,眉目清秀,超拔神气。门后挂毛巾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瓷鱼尾巴。而我们书桌上的台灯,则是一个长颈鹿形状的根雕,灯泡就在鹿头处,是父亲亲手给我们做的。在那样的时代中,贫寒、政治的狂热侵蚀伤害着整个中国,我的父母,却似乎能本能地把这些摈弃在外面,他们一直在做一个忧伤高洁的梦。虽然这梦跌落在生活中,总是沉重的。
那时,家里一直不宽裕,父母却从不让我们觉得金钱很重要。有一次,家中来了客人,看上了我家摆放的一件树根花架,出价500元。500元对当时的我家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父亲最后依然拒绝了。这件事让我懵懂地知道,可以拒绝别人的一个标准,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父亲曾在中学教语文。1989年前后调入天水的麦积山风景管理局工作,便觉得快慰平生。我大学毕业自立后,因生活中的诸多琐事感到不如意,一次,在他单位那间树影婆娑下的画室里,我将烦忧说与父亲,他并未说教,只长叹一声,安慰我说:“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虽未多说,我便于深心中觉得安慰,知道父亲懂我的忧伤。
父亲最爱朋友。家乡属古地秦州,民间有崇文爱武的风气。他的朋友,也多是江湖中人。幼年时我最深的记忆之一,是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在家沽酒笑谈。那时他们都还是壮年,也都是贫寒生活中有梦的人。常来家的,还有父亲的“道友”。朋友之间,因道而聚。父亲自青年时便好道,追慕老子、庄子,一生的哲学也因此而生,终身向往的是山林隐逸,神仙眷属。他大约30多年前就开始每天静坐,持续至今。
有一阵子,父亲也热衷于让我们习武,每天清早,天还没亮,便喊起我们,在院子里练“基本功”,全是最传统的那些架势。我记得自己还没睡醒,闭着眼睛,跟在父亲后边走“八卦步”的情景。父亲也叫我们读千家诗,读笠翁对韵。我记得上了初中时,我常在门前的田野里朗读。在暮色中,我读着读着,四面炊烟四合,我们古老的小镇,几乎看不见了踪影。该回家了,我顺着田埂,踩着初起的雾水,在炊烟中回家。
回家,回家,这一下子就过去了20年。如今,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父亲,依然在画着他的画。田园生活的挽歌早已响起,父亲依然固守着他的传承。这传承是祖父辈就留下来的,那是古老中国在民间的一线文脉。
在时光的长河中,60多年亦不过一瞬。我的父亲张友渲,如今已行至生命的晚年。他一介平凡的布衣,经历过严酷的岁月,而一生保全了自己的自由天性,那份生命状态的舒展,是我所深深欣羡的。他的生命感、平凡生活中的诗意,都是那样深深地让我着迷:一个人的内在,因他自身的觉知,以及保育和发掘,到底能抵达怎样的深度?尤其,经历过深沉的苦难,仍能葆有那样有趣而生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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