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生活的快与慢
生活坐在时间的船上,本是匀速向前的,无所谓快与慢。然而有的人,却总是觉得时间紧张,终其日月年,匆匆忙忙,手足失措,常呼累死了,累死了,卒以生活之快而不知道生活的美,遂反其思,希望生活慢一点,以在从容之中提升生活的质量。
生活之快是物竞天择导致的。科学技术是打入人和自然之间的楔子,工业化加速了生活的节奏,人从自然之中分离出来,丧失了自在和自得,运转于紧张的工作链、复杂的社交链中,从而导致生活空间局促沉闷。在这种背景下,人难免呈奔跑状,从一个考场赶到另一个考场,从一个会场赶到另一个会场,从一个饭场赶到另一个饭场,甚至耳边似乎始终回响着一个声音:快一点,快一点!生活之快有时候也是必须的:逃避地震、海啸或雪崩,当然要快;扶伤救命,也要快;捉贼攻敌,赛车打球,都要快。然而如果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快起来,这便使人焦躁了,它烧糊了生活原本蕴含的喜悦,成为一种病态。
快生活使得社会跃进,这在中国尤其突出: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巨大且豪华的飞机场,拥挤的车流,狂风掀海般的楼群,以及高速的城市化,都是快生活孵化的。然而,这跃进也蒸发掉了生活的余暇,逼仄得让人窒息。资料显示,超过73%的中国人休闲极少,8%的人根本没有休闲。快生活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包括人的心理障碍,所以,快生活是否能够通向安全的未来,这是令人忧心的。
越是远古,生活越是散淡和舒缓。在几十万上百万年以来的漫漫岁稔,人们的生活秩序是以自然之变化形成的,并应和着自然。循自然之轨建立起来的慢生活,也应和着人的脉搏与心跳,所以慢生活符合人的天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欲狂欢便秉烛夜游,睡觉以自然醒为妙,慢生活多么让人向往!慢生活不但把人安全地送到了今天,还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埃及的金字塔、希腊的卫城、意大利的竞技场、法国的巴黎圣母院、中国的都江堰、大雁塔、西安碑林,都是慢生活创造的产物。老子骑牛背入函谷关,进终南山,才得出了关于道与德的思考;孔子坐牛车周游列国,遂有仁之政,礼之用,形成一种刚健的意识形态;李白和杜甫慕长安而来,怨长安而去,在山川大地上体验着,吟咏着,春润秋爽,风清月白,遂有唐诗之高峰;达·芬奇的绘画、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贝多芬的音乐,也无不是慢生活孕育出来的。
浑浑沌沌,蓦地抬头,竟已身陷快生活的漩涡。工业化、全球化和信息化为燃烧的快生活添了柴:人反复看钟表,被秒针和分针指挥着,拥挤在时间幽暗的隧道里。快生活固然大浪滔滔,不过人还是可以使自己慢一点,甚至昂然成为生活的欣赏者、享受者,否则须臾鬓白,一朝老且退,临终会后悔。
我没有太多脱离快生活的妙招,但以为让灵魂游于艺术世界不失为高明的一招,在那里,言语之劳口,钱财之劳脑,案牍之劳形,皆可以放一放,何乐而不为呢?学学苏轼,吹水上之雄风,照山间之柔月,或是收藏几件古玩,游览一下古迹,它们都是历史之窗,可以借之返望艰辛的过往,心中的负累也会释怀。
俄国作家契诃夫一次在西伯利亚考察,碰到一位中国人,见其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还把杯子递过去让他喝,便喟叹中国人懂礼,尤其掌握着生活的艺术。用减法去生活,便是中国人在当今时代最对症的策略,比如把要做的事情削去一半,一天要做完的用两天去做。
天下之人匆匆忙忙,为了什么呢?浮士德由于有魔鬼帮助,要学问,得学问;要姑娘,得姑娘;要权,得权;要海伦,得海伦;并终于得其一种理想的生活:自由的人在自由地劳动。生活若江河,他怕如此崇高之境转瞬即逝,便说:“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啊!”然而他对魔鬼有承诺,一旦得其崇高之境,他便颓然而倒。何以耳闻自由的人在自由地劳动,浮士德便逝世呢?我还不明白。生活如流,愿人幸福!
(作者为著名散文家、大学教授、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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